《我的姐姐》:揭开疮疤的目的,只是为了纹上一朵花?

谈谈关于“姐姐”这个故事。

《你好李焕英》似乎开了一个颇为微妙的头:书写亲情叨念小家的私房话,好像也可以说给大家听。而《我的姐姐》更进一步,它不仅看到了私密的亲情,也看到这层亲情之下的那些原生的顽疾和后遗。我们仍处在一个未能尽善尽美的时代,所以重提与反问那些关乎性别,关乎独立的命题,映照那些许多人都此心相似的记忆,仍具有它迫切的必要。

但问题是,展现现实的困境,解开当下的疮疤,它真正的目的只是在于起到一种感召而已吗?而对那些绵延数个时代的深沉问句,是否预设一个简单的隐喻,设想一段美好的未来,就可以化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为轻呢?

没有人期盼《我的姐姐》可以解救所有的姐姐,同样的,《我的姐姐》中的姐姐,也不是非要被赐予一个大步朝前,一泯恩仇的解答。

为什么是我的“姐姐”?

92年的6月,张楚在《姐姐》中高歌:“哦,姐姐!带我回家,牵着我的手,你不用害怕。”过去了近三十年,歌词中的文字,历历分明般被转译到了银幕之上。只不过这一次,那个被吟唱的姐姐成了故事叙述真正的主人公:她自己抵御了害怕,主动牵起了弟弟的手,并把两个人都带回到了家。

所有人都知道张子枫会演戏。这个瘦小的姑娘,在《唐人街探案》时,便冷不丁让那些还未做好准备的观众,认识到她的双眼中早就埋藏着许多超出人们想象的东西。于是在这部讲述当代女性独立议题的作品中,那些对张子枫来回反复的近特书写,似乎在某种程度上卯着力气,只为展示张子枫的脸庞与凝望,可以承载有关当下的思情愁绪,穿透那本身晦暗不明的母题困境。

在银幕上寻见有关某种原生态的,读解当下问句的表达,自然是一件令人惊喜的事情。《我的姐姐》上映仅6天,便宣告跃进5亿大关,足见除却一味的歌舞升平,混杂泪水和思索的现实主义题材,也仍旧有它的一席之地——换言之,每一个愿意体察现实的观众,都可以算是这些做好回望姿态作品的拥趸。而将《我的姐姐》简单地定义为亲情片,似乎也无法说尽它在叩问女性独立,表现原生家庭创伤与性别歧视上所满载的努力与诚意:相较只是为了歌咏“世上只有妈妈好”的睡前故事,《我的姐姐》以失去双亲的安然为辐射,那诙谐度世的小舅,那割爱让梨却又独面苦楚的姑妈,都可以算是同一条主题航船上,展现与代表不同侧面的乘客。换言之,《我的姐姐》颇为真挚地看到:这个世界或许没那么糟糕,但仍有它不如人意,有待重提的一面。

从文学诞生开始,“姐姐”与“弟弟”的镜像关系,便成为了某一种神话的原型。而在当下语境中,“姐姐”这一称谓于无数影视与综艺的显身和衍义,似乎也在证明着这个需要抬头看去的性别称呼,更意蕴着某种对女性主体的微妙态度。在日本电影中,无论是沟口健二,还是市川昆,“姐姐”的角色几乎永远是要被祭献化的,而这种强调奉献的语态,仍暗含着某种强有力的男性凝视。但颇为奇妙的是,《我的姐姐》虽然是“我的姐姐”,但是与其说我们在跟着弟弟端详姐姐,倒不如说是在随着姐姐指认弟弟。从某一个角度来说,那些叙及女性主体困境的言说,似乎终于不再被代换和悬置。

符号和景观,不是叙事的万能钥匙

但言说姿态的改换,并不足以证明言说的内容本身,也在发生着彻骨的演进。譬如,那个本属于题目中隐含主体的弟弟安子恒,在这部片子中奇妙地同杨德昌《一一》中那个体察人世的洋洋有着相似的打扮:身着浅黄色的短袖,脖颈间总系着不知何物的挂件。但那个总揣问号的洋洋对世界的体认,更多是以摄影机的主观容器,去摄取考察那些飘荡在成人语境中只显现“一半”的事物,而这个总在不同监护人关系间摇摆的安子恒,却服帖地被设计成一个“恰到好处”的叙事工具。于是,安子恒那些仿佛童稚的话语,除了能以去除流利的语调,宣示他仍未长成的年龄外,几乎展现不了什么有关这个孩童本质的独特个性。

在第一幕建立对峙时,他是那个拒绝吐司只要肉包子的逆反阻碍;在恰逢时宜的抒情语段中,他又是那个可以同枕共话的心灵伴侣;而到了最终逼近结局之时,他居然又成为主动献祭自身的非常规英雄。他更像一个随人揉抻的面团,并不被期许有那些孩童本身具有的冗余,而总是被剧作者勒令携带强力的信息符码。于是,就像结尾肖央饰演的舅舅带他打麻将,安子恒的角色立马变成了一个小型的“肖央”:老练地跟一帮孩子玩着麻将,耳边甚至还插着一支香烟。这场戏几乎可以看作为安子恒在全片中角色定位的缩影:他饰演的不是一个孩子,而是一个有着孩子年龄的道具;他也不需要展示除却主题之外的暧昧成分,他只需要在需要他的地方给每一个角色悄然作捧。

所以,洋洋可以对大人们的一切感到不解,也同样可以对世界上的一切感触困惑,但安子恒不行。他永远理解一切,那些不理解的地方,只是剧作者故意要让他不理解而已——我们看不到他在幼儿园是如何玩耍的,也看不到一个孩童在失去双亲后,如何以他的稚然去企图纾解一个最具现实的难题。他不承载困惑,他只是在扮演拒绝。

而同样的创作嗜好,也显现在全片的无数个角落,尤为典型的,是临近结尾时,姑妈同安然谈心,聊天之中自陈自己放弃俄罗斯梦想。在这场戏中,我们先是看到一位定义为过去版安然的女性,讲述了一段对主题略显刻意的呼应信息,然后又看到安然在离去之前,无比显豁地要在姑妈面前长鞠一躬。而在此场最后,安然同姑妈那些毫无意义的交叉剪辑,几乎令人已经无法喘过气来,那么最后姑妈还要同那些突如其来的俄罗斯套娃,说上几句深沉的俄语,便完全使这场戏充斥着挪用工具来抒情的自我沉醉。

故而,在这种狡黠有余智慧不足的创作倾好下,那段令每一个人都不甚满意的结尾的诞生,似乎也在情理之中:我们看到,这些纠缠人物纠缠家庭甚至纠缠整个中国当代社会的原生矛盾,并没有得到什么煞费苦心的拆解,张子枫面对那张轻薄的协议书,看着仿佛是动物园玻璃板外的弟弟安子恒,彼此只是来了几个近特的正反打,便开始自顾自地心潮汹涌。于是,姐弟二人持着足球,穿过只是为了表现领养家庭是一个富豪符号的长排豪车,然后故作轻巧地宣告两人要去“踢球”。于是我们不难发觉,横亘在《我的姐姐》叙事长线之中的,除了那些的确颇费心思的人物关系设计,更多的仍是一种近于取巧的隐喻或工具:肉包子、照片、父亲的皮衣、俄罗斯套娃、灰、足球……而这些预设某种意义参照和具体所指的简单意象,不仅成为剧作者一书再书的叙事气口,更在无形之中成为他们无比仰赖的万能解码。

但这些一再滥用的工具,这些疲于展现的景观,是否真的可以替代叙事的有机转合?而那些对接说教的隐喻本身,又是否真的能僭越一个人物肉身的呼吸吁叹,去庖代他陈说那些关乎于人的意志呢?

左手疮疤阴影,右手美好年华

于是,我们对于《我的姐姐》的不满足,或许更在于某种期盼银幕回应现实的可能,逐渐在一种泛滥流俗的符号使用中落空。无论是那个到哪儿都身着马甲的肇事司机,那个收纳伤悲温吞到没了性格的小男友,还是操着播音腔扮演“正确未来”的领养家长,甚至是油腔滑调地流动在故事各处用作润滑剂的小舅肖央,他们都不在某种自觉的程度上为自我作传,而单纯地成为安然广大人物谱系上的某一环。那些人物及人物关系的演进,早被割去了相互推进的肌理,而仅仅剩下用某一种道具陈说一种信息的对应。

但那些符号和隐喻,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能帮助到电影的叙事呢?青春的残酷,原生家庭的顽疾,当代现实的忧虑,又是否真能在一个个意象的罗列中,找到它们彼此相安的归宿?

于是,作为当代中国观众的我们,总是在期盼某一块假定的银幕,能够真正超越那些一秒钟二十四帧的铁律,去舒缓我们这个有时也冰冷到不讲人情的现实。但不管是对“重男轻女”的追问,对修补“童年创痕”的回勘,还是对走出“原生家庭”的反思,它们都在某种程度上只成为话题或类型本身,而那些似乎展现现实缺漏的影像,比起逼问现实,它们更像是以来回的苦难去威逼观众。而这些问句的最后,都紧跟着那些似是而非,爱上层楼的隐喻,仿佛一个难民翘首等待施舍,却被赐予某句自得其乐的打油诗——展现生活的卑劣,吟咏现实的不尽人意,并不是什么过分的事,但是用那涂抹脂粉的油漆给问题本身装饰新衣,并以此判断明天会更好,或许才是对当代中国电影指涉现实的能力,逐渐让人信心渐丧的缘由。

也许从某种程度来说,当代中国电影,几乎都可以看做是一种变相的励志片。它们总是对生活苦难叙说颇丰,却又惊人地对生活希望热情无限。对那些纠缠了当代国人无数个日夜的彻骨之痛,总有某一个预定的答案,轻巧地要对那难循其底的矛盾迎头撞上,并以那稚然的身躯,告诉所有观众杠杆可以撬动地球的道理。于是,生活没有看不见的暧昧,没有说不清的冗余,没有道不明的晦暗,没有感不到的怆然,没有解决不了的疑难。生活不再是流水,而成了一道流水线,上面漂浮着无尽的道理和信息,以及用以乔装与翻译的符号。

1988年,第五代创作者仍在腾涌浪花时,海子在《姐姐,今夜我在德令哈》中悄悄呢喃:姐姐,今夜我不关心人类,我只想你。数十年过去了,中国电影也终于在所谓的“嬗变”中完成了发展:姐姐不再是某一个和哪一个姐姐,她最终成为了“姐姐”这个名词的形象代言人。今夜究竟关心谁,也不再是问题的根本——因为在所有看似指认当下的国产银幕上,关心“姐姐”,就等同于关心这片土地上的全人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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